二郎神:你就是那个神一样的“二胎”

在民间传说中，二郎神是秦昭襄王时代的蜀郡郡守李冰的二儿子，李太守的这个二儿子，是一个由社会风习、伦理道德、民间信仰等共同打造出来的“二胎”，从二郎神的神话传说中，可观察到国人在生育方面的道德伦理、社会风俗及民间信仰的源流。

社会风习与伦理道德衍生的“二胎”

要说二郎神，不得不先说其父李冰。《史记·河渠书》称其为“蜀守冰”，有名无姓。《汉书》称其为“蜀守李冰”，《史记》和《汉书》简约地记载了他“凿离堆，避沫水之害，穿二江成都中”的事迹。根据各种典籍推算，李冰应是秦昭王时期人，约在公元前三世纪中叶前后担任蜀郡太守，在治水过程中，他展现出惊人的智慧，比如以大竹笼盛满乱石做堰，设溢洪道来分洪水之势，造飞沙堰净化泥沙，凿三石人立于江中测量水位，等等。他仿佛一位“穿越者”，将他所在的时代远远甩在了身后，而他总结出治水三字经“深淘滩，低作堰”、八字真言“遇湾截角，逢正抽心”，直到今日仍是水利工程的要诀，堪称奇迹。

李冰雕像

李冰战胜了自然力，在民间演绎为李太守斗江神的神话，比如《集古录》所云：“秦李冰为蜀守，凿川导江，以去水患，其神怒，化为牛，出没波上。君操刀入水杀之。”

李冰的神话故事兴起于唐代，彼时灌口一带常有水灾发生，李冰神的显应因之而起，在民间叙事中，修建都江堰的李冰具有莫大神通。到了两宋，李冰的威力忽然被他的儿子二郎夺去，像《朱子语类》所说：“蜀中灌口二郎庙，当初是李冰因开离堆有功立庙，今来现许多灵怪，乃是他第二儿子出来，初间，封为王，后来徽宗好道，谓他是什么真君，遂改封为真君。”为什么大名鼎鼎的李冰会有个无名的儿子，竟取其父亲的神力而代之？据黄芝岗先生《中国的水神》考证，“宋代二郎神不过是唐代李冰神的变态的发展”，神会有儿子，是唐代以来的一种社会风习，“说某郎是某神的儿子，是巫者平空添造出来的”，神的家庭成员作为祭祀时的陪祀，并举了河伯冯六郎、泰山三郎等例子，诚如鲁迅在《中国小说史略》中所云：“神话大抵以一神格为中枢，又推演为叙说，而于所叙之神之事，而从信仰敬畏之，于是歌颂其威灵，致美于庙坛，久而愈进，文物遂繁”。

二郎所谓郎，是对神的尊称，由《墨庄漫录》中的一段记载，可见唐宋时代的神的名号，是百姓依据神的状貌而命名：“予每愤南方淫祠之多，所至有之，陆龟蒙所谓有雄而毅、黝而黑者则曰将军，有温而愿、皙而少者则曰某郎，有媪而尊严者则曰姥，有妇而容艳者则曰姑。”由此可见，“郎”是年轻白皙的神的尊称。

电视剧《西游记》里的二郎神

李冰的子女情况，史料无确载。据当地民间传说，李冰无子，只有一女，在宋代儒学风行之际，李冰这样的伟大人物无子，是难以容忍的憾事，所谓“不孝有三，无后为大”，在男权语境下，只有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家族火种，这种封建式的伦常观念在今日仍有市场，在其左右下，宋儒们以道德家的高妙想象，为李冰添一子。若从其姊那里序伦，这个想象中的儿子便排行在二。

当然，也有的传说认为，李冰有两个儿子，二郎排行在二，而大郎仿佛人间蒸发，难觅踪迹，或许，这个二弟的光彩过于夺目，以至于将长兄的生平都遮蔽了。考察民间故事的叙事原理，不难发现，兄弟二人中，精灵古怪的往往是弟弟。民间故事的兄弟叙事模式中，优秀的往往是二弟，老大则通常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愚人，这是一种朴素的民间认知。俗话说“老大傻，老二尖”，第二胎作为幼子，通常会得到家庭内部成员的更多宠爱，以及更多教育，因此二胎也表现得比头胎更加活络，因为娇惯，老二也更加不安分，今日的父母应引以为鉴。

从“李二郎”到“杨二郎”的芜杂经历

看过《封神演义》《水浒传》等古典小说的读者都知道，二郎神名为杨戬，与其早期原型“李二郎”相悖，他因何改姓？这牵涉到民间神化传说中的“异源同归”现象。

所谓“异源同归”，即在不同的地区，出现了功能相似的俗神信仰，比如靠山的地区出现的山神，濒海地区出现的海神等，基于民族文化心理的相似性，虽然发源地有异，他们的功能和神通却有不少相似性，这些异地故事在传播中互相扰动，呈现出芜杂的状貌，神的事迹互相混杂，不断增殖，神的名姓也互相扰动，难以稽考。这种芜杂的最终结果是，一个更加清晰的神的面貌呈现出来。比如东南沿海的海神在历史上有很多，有妈祖林默娘、顺懿夫人、临海陈夫人等不同的海神，且皆为女性，她们皆能在海滨搭救遇难的渔民，这些神有着相似的出身，后来，她们在流传过程中被“合并同类项”，其他神的事迹，多被拼接到了妈祖身上，使妈祖成为一个更加清晰、辨识度更高的神祗。

二郎神画像

二郎神的名姓转换，与妈祖故事类似。二郎神的主要神迹为治水，在协助其父亲李冰建造都江堰时，曾斩杀水中作乱的蛟龙，为民除害，这在古代中国的江河湖海沿岸，有着众多相似的神话传说，只不过主人公各有其人。比如隋炀帝时代的嘉州太守赵昱，《嘉定府志》说赵昱早年在青城山学道，隋炀帝累次征聘，出山做了嘉州太守，其时境内有冷源二河水，河里有一条老蛟，每到春夏之交便发洪水，淹没两岸，百姓不堪其苦，于是赵昱仗剑批发，统率七名勇士入河，老蛟被斩杀，河水尽赤，此怪遂绝。这或许是治水活动的神话描述，蛟龙隐约代表春汛时的自然现象。当地人感念赵太守的恩德，在灌江口立庙奉祀，所以俗称灌口二郎。

《浙江通志》中又有邓遐斩杀蛟龙的故事：

“二郎神庙在杭州忠清里，神姓邓名遐，陈郡人也，自幼勇力绝人，气盖当时，人方之樊哙。桓温以为将军，数从征伐，历冠军将军，数郡太守，号为名将。襄阳城北水中有蛟，数出害人，遐拔剑入水，蛟绕其足，遐挥剑斩蛟数段而出，自是患息，乡人德之，为立祠祀之，以其尝为二郎将，故尊为二郎神”。

《晋书·邓遐传》里也有类似的记载，不过相对简单，相似的经历，郡太守（或郡守之子），斩蛟龙，使赵昱、邓遐等人的事迹难分彼此。又据唐人杜光庭《水记》记载：“杨磨亦有神术，能伏龙虎，亦于大皂江侧决水拥田，与龙为誓，今有杨磨江，或语讹为羊麻江。”在这里，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尊与李二郎事迹相似的神，我们不敢确定杨磨是不是杨二郎的本尊，杨姓的水神，也有流传在湖南一带的“杨四将军”，亦是水神，民间称之为“平浪王爷”，其事见《长沙县志》等志书，如黄芝岗先生所言：“二郎会姓起杨来，比有个杨姓神的力量和李、赵、邓姓神的力量形成鼎峙。”（据黄芝岗《中国的水神》）

京剧中的二郎神扮相

至于二郎神名叫杨戬，还有个有趣的说法，源自胡适。胡适在其《民间文艺创刊号通信》中认为二郎神之所以叫杨戬，是因为宋代宦官杨戬被东京汴梁的百姓称之为二郎神，这个杨戬在历代话本及讲史中是臭名昭著的北宋 “四奸”（其他三个为高俅、蔡京、童贯），极难招惹，人人怵惕。那么，称之为“二郎神”，或也是因其行二？寻《宋史·杨戬传》等史料而未见载，只能作为推测。

从水神到战神的神格演变

在道教神系中，二郎神是一个难以绕过的巨大存在。在斩杀水怪为民除害时，他的形象近乎完美，而在《宝莲灯》之类的故事中，他又因阻挠胞妹三圣母与凡人的爱情而饱受诟病。

值得注意的是，早期的二郎神故事，与水密不可分，他动辄“披发仗剑”入水斩杀兴风作浪的怪物，其披头散发的装束和宝剑这一兵刃，有着鲜明的道家印迹，而他杀死水怪后，每有水患，就被水滨的百姓祭祀，希望他能遏制铺面而来的洪水，体现了他的水神神格，也可见古人所受水患之频，乃至二郎神的民间信仰遍及江河之滨。二郎神的道场也设在灌江口，人称“灌口二郎”，灌口即今四川都江堰市，水势汹涌之地，二郎神的神格在喧哗的水声中得以印证。

在降伏水怪的战斗中，二郎神无一败绩，由此，水神的神格引申为战神的神格。在《封神演义》中，二郎神的战斗力攀到极为高妙的地步，邓婵玉、闻太师等人的神兵打在二郎脸上，他毫不躲闪，只是冒金星而已，并无伤害，像翻天印这样的重量级法宝出现时，二郎杨戬也是迎风变化，不能为之所伤，已成金刚不坏之身，连赵公明那样的高手，都暗暗惊叹不已。

电视剧《封神榜》中的杨戬

他额头上的第三只眼，与三星堆出土的纵目铜人极为相似，似是受到了蜀地文化的渗透，在古蜀传说中，蜀地首位称王的人是蚕丛氏，《华阳国志》载：“有蜀侯蚕丛，其纵目”，二郎神的第三只眼竖在额头，疑为蚕丛形象的混入。

除了法力高深之外，他还有三尖两刃刀，哮天犬（放出来满天乱飞，像一头大象），几乎战无不胜。明刊本《二郎宝卷》对他的法宝列举更多：“开山斧，两刃刀，银弹金弓，升天帽，登云履，腾云驾雾。缚妖索，斩魔剑，八宝俱全。照妖镜，照魔王，六贼归顺。三山帽，生杀气，顶上三光，八宝装，四条带，腰中紧系，黄袍上，八爪龙，紫雾腾腾。”这番装扮，简直是武装到了牙齿。

光有法宝还不算，二郎神还有一套“班底”，他身边有梅山六圣辅佐，梅山六圣据说是二郎斩杀蛟龙时前来帮忙的六位勇士，其名讳分别为：康安裕、张伯时、李焕章、姚公麟、郭申、直健。在二郎神麾下，还有一千二百草头神，是杨戬的私人武装，驻扎在灌口。草头神以弓弩、投枪、绳索等为兵器，作战时还有鹰、犬相助，在攻打花果山时，杨戬曾以一千二百草头神击败孙悟空的四万八千猴子，焕发出强悍的战斗力。在一幅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的明人绘本《搜山图》中，二郎神带领手下部卒在山间狩猎，捕捉妖怪，这里的二郎神金盔金甲，仗剑而坐，手下部卒擒住猴精、牛精、鸟精等精怪，故事的场景似是取自元杂剧《二郎神醉射锁魔镜》等本子，吴承恩曾见到这幅长卷，并作《二郎搜山图歌》，写到了捉妖的震撼场面：“江翻海搅走六丁，纷纷水怪无留纵。青锋一下断狂虺，金鏁交缠擒毒龙。”在这里，二郎神搜山擒妖，又被引申为猎神。吴承恩从这幅长卷中受到启发，成为他创作《西游记》的精神来源之一。